一
天空是灰色的一片,如同一个巨大的穹顶,透露出萧瑟而冰冷的气息。
没有鸟,没有云。这里是接近平流层的高空,只有永远都不会停息的疾风在铅色的天穹之下呼啸着。
四个小小的黑影在这样的天空中飞行着,它们排列成整齐的队列,身后拖出一行长长的白色尾迹。
那是飞机,四架编队飞行的飞机。
在这个时代,这是很难见到的景象。大多数的飞机——比如执行地貌测绘任务的飞机——不会像这样结伴飞行,只有执行尘埃清扫任务的飞机才会在飞行中组成一列编队,不过,那些飞机的飞行高度都高达数万米,在高高的平流层中。
更加稀罕的是,现在正在空中缓缓飞行的四架飞机上还载着人。
坐在这四架单座、单引擎的轻型飞机的座舱里的是它们的「飞行员」——如今,这个词几乎已经只能在词典里找到了。飞机不需要驾驶员,这是小孩子都知道的常识。
飞机由电脑操控。
在微电路中运行的人工智能程序能够完美地执行它所接受的任务,无论是高空除尘、地形测绘、物资运输还是中继通讯信号,无人机都能够胜任。在任何时候,在任何天气,无人机都能工作。
精准无误、分毫不差,这就是机械的优点——尤其是,当操控机械的是机械本身时。
在空中,唯一多余的是人类。
人类是脆弱的,不稳定的,稍不留意就会犯错。在黑夜中,人类没法分辨方向;在湍流中,人类会惊慌失措;人类需要水,需要食物,需要睡眠,需要排泄,需要压强101千帕、含氧量为21%并且不含放射性尘埃的空气。
机器不需要这些。只要给它灌入燃料、输入信息,它就会完成任务。
人类的长项是发明创造,而不是执行机械性的工作,这是每一个孩子在小学阶段就被灌输的理念。
只有在一种情况下,人类才会驾驶着飞机升空。
只有当那个四年一度、被称作奥林匹克运动会的仪式举行之时,献给战争之神的祭品们才会在这片被核武器烧焦的天空中跳起死亡的舞蹈。
二
红2坐在飞机的座舱里,后背贴在座椅上,摆出尽可能放松的姿势。他的左手搭在节流阀拉杆上,右手小心翼翼地把着两腿之间的环式操纵杆,大拇指翘起来,避开操纵杆上那个大大的按钮。
在他的面前,没有数字平显,也没有抬头显示器,只有布满整个仪表盘的各种旧式仪表。
他所驾驶的飞机与其它的飞行器不同,这架飞机上没有机载电脑,因此自然也没有电传操纵系统,操纵杆和踏板是通过连杆直接与舵面相连的。飞行员的每一个动作,不论多么细微,都会影响到飞机的动作。
因此,在操纵飞机的时候,红2总是十分小心,每一个动作都尽可能地轻柔。当然,只有在平常的飞行时才会这么做。要是进入战斗的话,那就完全是两码事了,那时候,他就要像一阵风一样来驾驭机体。
没错,就是战斗。
这是这架飞机与其它飞行器之间的另一个区别。在它的机头上,发动机的上边,安置着两门机炮。与第三次世界大战中所应用的各种穷极当时尖端技术的武器不同,这两门机炮相当老式,并不是大战中广泛使用的转管式,也没有复杂的火控系统辅助。
不过,说到底,武器就是武器。这种东西被安装到飞机上,便赋予了这架飞机非同一般的使命。这种为了击落其它飞机而被制造出来的飞机,在人类的语言中有一个专门的称呼,「战斗机」。与「飞行员」一样,这个词在当今这个时代,也是几乎只能在词典和历史教科书中才能被找到的「历史遗迹」。
在这个时代,武器是多余的东西。
因为战争已经从世界上永远地消失。
自从一百多年前那场将大地化为焦土的大战落下帷幕之后,所有与战争有关的东西要么被废弃,要么被纳入了博物馆的馆藏。
参加奥林匹克运动会的飞行员们,是这个世界上最后的战士,是最后的杀人者与被杀者。
每一个参加运动会的飞行员都是从新生儿中抽签选出的。经过一系列严格的筛选和训练,最终在他们正式成年之前,被送上战斗机,飞往奥运会举办地点上空。这些纯粹无暇的灵魂们在天空中战斗和牺牲,以此提醒其他的人们,时刻铭记战争的恐怖。
红2就是这些一出生就注定要为了大义而牺牲的孩子们中的一个。
「红2」就是他的名字,同时清楚地表明了他在四架飞机中的位置。他与同队的另外三位飞行员——红1、蓝1和蓝2——从小就一同生活,一同训练。他们在同一间宿舍里共同度过了数千个夜晚,在天上和模拟器上结伴飞了数千个小时。他们之间的关系不仅仅是单纯的「队友」,更是兄弟姐妹——甚至更胜于真正的血亲。
一句简短的话,一个简单的词,甚至只是一个眼神或者一个动作,单凭这些孩子们便能在彼此之间传递信息。他们之间仿佛就有一条无形的细绳,将彼此串联在一起。这条名为默契的细绳牵引着他们,即便是身处数千米的高空,即便是被狭窄的座舱相互分隔,他们依然能够像同心一体似地飞行。
尤其是在空中。
红2侧过身子,从机翼与发动机整流罩之间的空隙向下望去,红1驾驶的飞机就在那里,与他之间保持着大概八百米的间距。红1的飞机偶尔会哆嗦一下,红2知道,那是红1在用副翼试探空气的密度。
快要到奥运会举办地点了,也就是说,真正的战斗就要到来。作为四机中的长机的红1,此刻大概有些紧张吧,所以才会比平时更加积极地做着战前准备。
红2在脑中想象着那个小个子女孩满脸严肃地坐在飞机的驾驶舱里,用她那双像鹰一样锐利的眼睛扫视着前方铅灰色的天空的情景,就不由得想要发笑。
还是跟以往一样,满脑子都想着该如何作战么。实在是一个不懂得享受飞行的家伙啊。
这样想着,红2将视线从红1的飞机上移开,望向遥远的地平线。
黑色的云海在飞机的下方汹涌翻腾,仿佛是一头覆盖大地的不定型怪兽(某鱼:爱手艺万岁!)。在它的笼罩之下,是一片没有植物、没有动物、连微生物都几乎灭绝的完完全全的「死」的世界。万米高空偶尔出现的稀疏卷云被疾风撕扯下呈现出疯狂的形状,就像是一条条伸向天空的巨大触手,意欲将人类制造的小小的飞行器也卷进那充斥着黑烟、放射尘和雷电的怪兽体内。
虽然已经在这样的天空中飞行的无数次,但红2仍然忘不了第一次驾机升空是所感受到的那种震撼。
那是两年前的事。
那时,才刚刚年满十五岁的他头一次坐进真正的战斗机的座舱里,满怀着紧张和不安地等待着。这是他第一次离开他居住了十五年的地下城市,对于地面上的世界,他一无所知。
因为无知,所以怀着期待。
因为期待,所以感到害怕。
如此这般地,复杂的情绪萦绕在他的心头,让他变得焦虑、紧张、不知所措。载着战斗机的升降平台在一片漆黑的隧道中运行着,四周的黑暗仿佛正向他挤压过来,让他喘不过气。
他几乎就要被压垮了。
他感觉自己永远都不能真正地飞上天空了,他感觉自己会在这片黑暗中无声无息地死去。
直到一声巨响在他的头顶上方响起。他抬头向上望去,看到黑暗中裂开了一条缝隙,他知道,那是通往地面的闸门正在打开。
闸门越开越大,地面越来越近。
他看到了。那黑云汇聚的天空,那荒凉广大的土地。巨大的空间在一瞬间展现在他的眼前,天空的高度,陆地的辽阔,这是一直生活在狭窄的地下城市中的他所无法想象的。
他震惊了。
他眩晕了。
他痴迷了。
他知道,地面上的世界远远不止他眼前的这些。在比黑云更加高的地方,有清澈澄净的蓝色天空;在比地平线更加遥远的地方,有覆盖了世界四分之三的面积、名为「海洋」的巨大湖泊。
那是多么地不可思议啊。
这些只有在教科书和影像资料中才得以一见的奇景,他都将亲眼见证。
那是多么地妙不可言啊。
十五年以来,第一次地,他尝到了自由的味道。并不是那种大人们怀着怜悯的眼神,像施舍一样抛来的小小的恩惠。而是由这个广大的世界所赋予的,沉重、炽烈、几乎让人喘不过气来的如同暴力一般的「自由」。
他明白了,从出生起命运就已经被决定的他并非不幸。相反,能够飞上天空的他,在整个人类群体中都是最幸运的一个。
三
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在比战斗机更高的空中,出现了一条白色的航迹云。那是对比赛进行实时转播的无人机在天空中留下的痕迹。
看到它,便意味着已经进入了比赛空域。转播即将开始,对手随时都有可能出现。
飞在最前面的红1在通报了发现转播无人机的情况之后就没有再说话。她本来就是一个话不多的人,到了空中尤其如此。
无线电通讯频道里保持着令人不安的寂静。飞行员们警戒着天空,每人负责一片区域。他的的眼睛来回扫视着灰色的天空,努力地搜索漂浮在空中的黑点。
飞机依然在平稳地飞行,但先前轻松惬意的感觉已经消失无踪。临战的紧张感在一片寂静中变得越来越浓烈,勒紧了在每一个人的神经。这一回,不是模拟训练,而是真枪实弹的战斗。稍有不慎,便会落得机毁人亡的下场。
红2打起了精神,注视着正前方——那是他所负责的方向。由于引擎罩的遮挡,他所能看见的区域并不大,更多的时候需要侧过身来,依靠两侧的视野进行观察。
『看看下面。』无线电里响起了红1略显尖细的声音。
红队的两架飞机立即向一侧翻转,改为了倒飞的姿态。动作整齐划一,就像是编排好的特技表演一样。
红2向前把着操纵杆,让机头向上抬——或者,从他的角度来看,是向下沉——以维持机翼的升力。保险带勒着他的肩膀和双腿,使得他不至于从座椅上掉下去。血液涌向头部,脑袋有些发胀。
他仰起头,望向下方,视野被翻腾的云海填满。
『有发现么?』他向红1发问。
『没有。』对方回答。
两机随即恢复了原先的飞行姿态。
此时,红2的无线电里突然响起了一个男人的声音。
『现在,我们为大家重现第三次世界大战中常见的一幕。从南方飞进比赛空域的是中国空军,而从北方过来的是俄国空军。在第三次世界大战最为激烈时期,像这样的空中交锋……』
『红2,你开着转播频道?』红1的声音又响了起来。
『对,你听到了?』红2问。
『关掉它,』红1换上了命令的口气,『我们不需要听那些。』
『知道啦。』既然是作战指挥官下的命令,那就没有反驳的余地,哪怕她只是一个年纪还没他大的女孩。红2调整了一下无线电接收器,男人的声音消失了。
但他的思绪却不由自主地飘飞了出去。
啊……第三次世界大战,那时候的飞行员们也是像这样作战的么?
不,他们驾着喷气式的飞机,用比声音更快的速度在天地间穿梭,在看到敌人之前就使用由电子器件操控的武器发动攻击。那种作战方式,不管想象多少次,红2都觉得难以置信。
只是看着屏幕,按几下按钮,怎么能称得上是战斗呢?真正的战斗,就应该像风一样地回旋,像闪电一样地袭掠,在快到连目标都看不清的情况下凭直觉射出致命的一击。
『来了,12点钟方向。』红1的声音在指挥频道里响起,『负5度左右有两架。1点钟方向,正15度有两架。蓝队对付上面两架,我们红队对付下面两架。』
『明白。』红2回应,与此同时无线电里响起了另外两个声音。
战斗在一瞬间展开。
红2跟随着红1降低高度,迎头对上两架来袭的对手。红1首先射击,对方也在立即还击,滚烫的曳光弹在空中交错飞过。
两架敌机中的一架立即燃起熊熊烈火,向下坠去。红1的飞机也中了弹。当红2立起翅膀,与第二架敌机错身飞过的时候,他看到红1的飞机正摇摇晃晃地向一侧偏航,机**泄漏出红色的人造氢化物燃料,座舱盖已经千疮百孔,破损的玻璃上糊满了血肉。
『红1!』红2大喊了一声,但红1没有回应。
当然不会有回应,因为红1已经死了。那个女孩小小的身躯被炮弹炸成肉酱的情形在红2的脑海中一闪而过,令他感觉到一阵恶寒。
现在,不是美妙的飞行,而是事关生死的战斗。
他在心里提醒着自己,一边收回目光,向上做了一个半滚倒转,利用单边失速的技巧蛮横地将飞机拉回来。
在飞机出于失速边缘向一侧坠去的时候,红2的眼角余光捕捉到了一抹刺眼的火光。那是红1的飞机发生了爆炸,那薄薄的机体在火焰中四分五裂了,分成几团明亮的蓝色火球坠向下方的黑色云层。
红2没有再去看那几团火球。他侧过头,确认了那架跟他交错飞过的敌机的方位。那架飞机处在翼尖的方向,看起来正在向下逃窜。
红2小心翼翼地控制着尾舵和副翼,防止飞机陷入尾旋。接着,节流阀全开,机体前方2500马力的液冷式发动机开始嘶吼,同轴对转螺旋桨发出震耳的隆隆声。
目标依然在逃跑,但速度不快,仿佛是在第一轮攻击中已经被击伤。对于红2来说,这是一个绝佳的靶子。
他抬起头来确认了一下上空,刚好捕捉到蓝队中的一架飞机向敌机发射炮弹的瞬间。另外一架敌机已经看不见了,也没有蓝队中另一架飞机的踪影。
大概都已经坠落了吧。
他这样想着,重新盯紧他的目标。
距离越来越近,速度越来越快,他的座机正逐渐接近极速。他小心翼翼地控制着。在这样的速度下,机体相当脆弱,任何过猛的动作都会引发灾难。
接近了,更近了。目标的机翼在轻轻地晃动着,没有做出规避的姿态,看起来确实已经失去了操控性能。
结束它吧。
在心里这样默念着,右手的拇指按下宣判死刑的按钮。
风挡前方火光闪现,曳光弹在空中划出美妙的弧线。透过反射式瞄准器的光圈,红2看到目标立了起来,以机尾为轴不受控制地旋转起来。他轻轻拉起操纵杆,防止与目标相撞。曳光弹在前方扯出一道光幕,在目标沉入引擎罩下的盲区之前,他看到它的螺旋桨被炮弹炸得粉碎。
干掉了。
他顺势做了一个大半径的盘旋,观察上下两个方向。那架被蓝队打中的敌机拖着白雾向下坠落,而攻击它的队友则在高高的空中以得胜者的姿态飞着。
除此之外,空中再也没有别的东西了。
『赢了。』无线电又响了起来,不是红1,而是蓝1的声音。
『赢了。』红2回答,语气中并不带着喜悦。
『结束了。』蓝1又说道。
红2没有在回应他,而是默默地打开了转播频道。
『……4比2,代表俄国空军的队伍获得了胜利。这样的交换比很符合第三次世界大战中的实际战况。在大多数时候,俄国空军与中国空军的交换比为1比3甚至更高……』
四
天空依然是一片灰色,比起之前更加阴沉。
人类驾驶的飞机在这片天空下交战。有点人得胜了,有的人坠落了。一场比赛结束,又一场比赛随即开始。
不过,这些都已经跟红2没有任何关系了。
在他的比赛结束之后,他和蓝1便在安全机——负责引导得胜的飞行员离开交战区的无人机——的带领下向机场飞去。
与先前交战的时候不同,此时的他用最舒适的姿势坐在座椅上,用放松的姿态控制着飞机,用轻松的口吻与蓝1聊着天。而他的眼光,则落在了前方那架安全机上。
那架闪闪发光的无人机有着怪异的外形,看起来就像是一直脑袋很大的鸟,颇为可笑。
鸟?
对,就是鸟。
他只在教科书上见过那种会飞行的动物。那是何等神奇的动物啊,生来就能飞翔。不受任何的束缚,不受任何的限制,不论想去哪里,只要振动翅膀便可以到达。
与需要借助复杂的机械才能飞上天空的人来相比,它们是多么地自由啊。
他也想象鸟一样,自由地在空中飞行,自由地去往想去的地方,去看想看的风景。
但是……已经不行了。
已经没有机会再飞了。
按照奥运会的规则,在比赛中幸存的飞行员将被赡养终老。那或许是蓝1的梦想吧。在过去,他也不止一次地表露出想要过上这种生活的愿望。
但红2不想这样,他不想在下载的地下城市中虚度余下的生命。
他想要自由。
他……还没有飞够。
无论是要付出怎样的代价也好,只要能够得到「自由」,那便是值得的。
于是,他下了决心。
他要再次参加奥林匹克运动会,虽然之前没有这样的先例,但他相信,大人们会同意的。
那些在地底下度过整个人生的人们,他们关心资源、关心人口、关心社会问题。他们的目光就像是鼹鼠一样短浅。若是能为他们省下一个新生儿,那他们一定会乐意接受这项提议的。
即便是将来可能战死也好,至少,在下一届奥运会举办之前还有四年的时间。
至少,他还有四年的时间可以自由地飞行。
或许,他可以飞得更高、飞得更远。他可以穿过灰色的天幕,去看传说中的蓝色天穹;他可以飞越大地,去见识广阔的海洋;他可以环绕世界飞行,用自己的眼睛领略旧世界的遗迹。
只要在天上,就有无限的可能。
只要在天上,他就能找到属于他的「自由」。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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